大家好,我是杨照。
在金庸之后,当然还有人写武侠,有几位写武侠的让我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像是温瑞安,像是黄易,像是郑丰。他们基本上是延续既有的武侠的写法,他们也写得非常杰出、非常精彩,我也推荐大家,如果你有空的话,不妨去看一看。不过他们毕竟跟金庸不一样,因为没有人能够像金庸这样一直不断地突破,然后一直不断地探索武侠小说的边境,一直到《鹿鼎记》。到了那里,所有在武侠传统当中的边境,都被他探索过了。
另外我要特别提的是张大春的《城邦暴力团》以及张北海的《侠隐》。这两个人写的这两部小说不太一样,他们已经有了一种非常清楚的意识,他们从文类、从文学史的角度,他们是明白知道武侠小说已经结束了,所以这两部小说都是在探索、在记录武侠的结束。
张大春《城邦暴力团》,上海人民出版社
张北海《侠隐》,上海人民出版社
因为前一阵子姜文以张北海的《侠隐》作为背景、作为基底拍了《邪不压正》,所以我先跟大家介绍一下张北海的这部小说。可是要特别提醒大家,姜文拍的电影和张北海所写的小说,不是同一回事。
“侠隐”的含义
张北海的小说书名叫做《侠隐》,如果你从小说里看,你知道这个书名看起来是来自于当时北京小报上,有一个写打油诗的叫做“将近酒仙”,他给小说里的李天然取了这么一个外号。
不过你认真稍微再想一下,你就知道这个号取得不对劲。怎么不对劲呢?因为按照中文的逻辑,你要称一个人,你应该叫他“隐侠”,而不会叫他“侠隐”。显然“侠隐”这两个字,张北海选择了,就另有寓意。
说白了,“侠隐”不就是侠不见了,侠没有了吗?侠没有了,因为武侠没有了。过去武侠小说当中,“侠”跟“武”——也就是过人的武功,是一而二、二而一,密不可分的。
没有武功还能叫做侠吗?金庸在《鹿鼎记》里大胆挑衅了武侠的基本定义,写出了一个没有真功夫,专门靠着满口胡言唬人来闯荡江湖的韦小宝,让韦小宝成为武侠小说的主角。这是金庸了不起的创意成就,在武侠小说史上空前绝后。不过即使如此,我们很多的听众朋友你都还不太能够接受《鹿鼎记》里的韦小宝叫做侠吧,因为毕竟这部小说里面其他的角色大部分都是身怀武功绝技的。
侠为什么不见了?
张北海在《侠隐》当中才真的写了武侠的黄昏末日,小说里面几乎所有身怀武功的人,最后都不是死于武艺之下。
故事的核心是太行山庄灭门血案。小说一直到了快100页,才用李天然对于师叔忆述的方式来呈现。
李天然他的回忆是,“第一枪打中了师父,就在我对桌,子弹穿进他的额头,眼睛上边,一枪就死了,紧接着十来枪,从我后边窗户那儿打了过来,我们没人来得及起身,师母倒了,丹心倒了,丹青也倒了,我也倒了”。一家五口没有人来得及起身,也就没有人来得及使上武功。
而这样的仇究竟怎么报呢?到了最后时刻来临前,蓝青峰说重话,告诫李天然:“你是想证明你比你大师兄厉害,武功比他高?还是想把他给干掉,给你师父一家报仇?”这两者关键的差别就在于到底用还是不用枪,李天然不愿承诺要用枪。蓝青峰就提醒他:“你忘了你师父一家是怎么给打死的?现在不用那把‘四五’,那你可真是白在美国学了那手好枪。”
是啊,死去的前太行派掌门和幸存下来报仇的现任太行派掌门,最明显的差别就在于一个不会、可能也不屑用枪,一个却就算仍然不屑用枪,却还是不能不精通枪法,才会有这么一段报仇戏,还要面对到底要不要用枪,应该用什么样的方法来取仇人性命的问题。盖世武功,抵不过飞来射穿额头的子弹,就这么现实,就这么残酷。
侠之所以不见了,张北海的小说《侠隐》里还写出了另外一种理由,那是侠赖以活动的江湖武林也消失了,这不是任何一个侠所能够抵抗、能够抵挡的。
武侠小说最迷人的地方,就在于写出了和现实世界平行存在的江湖武林,在那里,人间事的轻重缓急有了不同的标准。最重、最急的在集体层次莫过于武林存亡,或者是盟主宝座谁属。在个体的层次则莫过于师门兴衰、决斗胜负,还有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
《侠隐》里的故事主轴,顺着原来的武侠小说的惯例,有太行派的灭门事件,引发唯一的幸存者李天然他要从美国回到当时的北平寻仇报复。而小说最先出现和报仇有关的是一张圆脸,一个日本人的圆脸。从这里,《侠隐》就不再单纯是武侠小说了,它变成了历史小说,就牵扯出1936年老北平的复杂局势。
这段历史正是过去现代史教育当中说的最含混不清的。简而言之,就是1931年日本占领了满洲东北之后,持续对于华北软硬兼施的侵略——硬的有军队不断南下迫近北平,软的则是扶持了各种势力和国民政府对抗,还有军事情报人员积极地在北平布局。
这个时候的南京政府明显采取了对日妥协的态度。一方面由张自忠带领29军防卫北平;另外一方面,由宋哲元和日本人合作,实质成立的一个共同政府来管理华北。蒋介石选择要将华北放在日本人的立即占领威胁下,以便将主要的军力用于安内,那就是要把中国共产党的势力一路从江西赶到陕西,还打算要予以彻底的消灭。
就是在这样的局势底下才引发了西安事变。不满家乡被日本人长期占据的张学良和杨虎城他们绑架了蒋介石,要求蒋介石逆转政策,停止剿共,积极抗日。不只是蒋介石的生命捏在人家的手里,而且张学良、杨虎城他们的诉求有高度合法性,也有高度的号召力,蒋介石不得不同意。
但如此一来,也就使得日本政府必须体认,以和平方式来蚕食华北已经不可能了。军方要求以武力鲸吞整个中国的气焰,相形大涨。于是西安事变发生了半年之后,才有了走上中日战争不归路的七七事变。
李天然的仇人之一是和关东军有关系的日本人。他的另一个仇人,原来同师门的大师兄朱潜龙,灭门案发6年之后,他已经变成了北平警察便衣组的组长;随着日军进城,接着又高升成为侦缉队的队长。
别说要报仇,光是要找到仇人,李天然就非得要涉入这非常复杂的情势不可,他的家恨就越来越跟国仇缠卷在一起,还缠卷越来越密。到了最后,面对朱潜龙,变成同时又替国民政府暗杀汉奸,得到了和29军或者是蓝衣社有关系的蓝青峰的协助,李天然就变成了一个不甘不愿的历史角色,想要将自己的行为保持单纯的报仇都得不到了,甚至失去了自己选择报仇地点和方式的自由。
这当然就不是传统观念的江湖武侠了,而是什么呢?是现实。国家、政府、军队,更不要说方方面面的社会力量,在这个时候的北平交错混杂,彼此影响、彼此干扰,形成让人无所逃于其外的现实。这就是现代生活,不像传统的情况,有那么多的空隙可以让人居停转走。如此高密度的现代现实,还能有想象江湖武林存在的可能吗?张北海感慨无奈,摇摇头说:不可能了,最后的江湖武林要消失了,侠当然也就只能够跟着消失了。
用《侠隐》留下最后的北平
贯穿张北海小说《侠隐》的关键词应该就是“最后”。他刻意将小说的时间背景放在1936年到1937年,所以他写出了最后的北平。虽然严格说北平这个名字还继续存在到1949年,才由新建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取消了“北平”,改回“北京”,不过对真正的老北平来说,1937年夏天爆发了卢沟桥事件,日本军进城,北平就不再是北平了。
民国的北平和之前之后的北京,最大的差别就在于这座城市新旧巧妙杂陈混合,不单纯只是一个过渡,所有旧的历史性的元素都还生气盎然地活着,而且和所有新的外来的元素毫不扞格地并存,创造了既热闹又舒适的城市日常。
没有什么比《侠隐》这个小说一开场,出现马凯医生更足以代表这样的北平了。马凯医生是北平特有的那一类外国人,上海、天津都少见,“他在洛杉矶加州大学医学院刚实习完毕,就和新婚夫人依丽莎白来到北京,刚好赶上中华民国成立。后来凡是有生人问他来北京多久了,他就微微一笑,‘民国几年,我就来了几年。’”。
是啊,算算这是民国25年,这位马凯医生在北京(北平)过了1/4世纪的时间了。他说的是京腔,住的是四合院,对于中国事物的了解就可以介入江湖。但同时,他是开着黑福特回家的,回到家之后,他习惯喝上一杯威士忌。老北平就是能够让马凯医生安居,忘掉了自己来的美国的地方。
很明显的,日本人进城之后,这个条件彻底消失了。即使是经历了8年抗战之后,1945年国民政府还都,那个曾经有过既传统、既现代,又中又洋的北平也回不来了。更何况没有多久,内战爆发,主要的战场在东北,北平又染上了前线的紧张气氛,要如何恢复原先安定的日常气氛呢?
张北海动用了自己的年少记忆,加上许多的搜罗考证,他要趁一切都来不及之前,把老北平给留下来。在这方面,《侠隐》实质上是一本生活史,里面充满了日常细节,穿越时光,神奇地凝视那样一段历史切片。
王德威教授为这本小说写过一篇《梦回北京》。他这样说:“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张的主角回到北京,由秋初到盛夏,度过四时节令,遍历衣食住行的细节。为了营造叙事的写实气氛,张显然参照了大量资料,自地图至小报画报、掌故方志,巨细无遗。他的角色特别能逛街走路。他们穿街入巷,干面胡同、烟袋胡同、前拐胡同、西总布胡同、月牙儿胡同、王驸马胡同、东单、西四、王府井、哈德门、厂甸、前门……所到之处,旧京风味,无不排挞而来。”
小说结尾的最后一章,李天然醒来,听见夏蝉尖尖在叫,起床喝了一杯冰橘汁。这是1937年改变中国历史的盛夏。回头查看小说开头第一章,黑福特车开上的是宝石蓝的九月天。这当然是张北海的仔细设计,故意让小说当中发生的所有的情节分散在一年当中。
10月15日,李天然去了圆明园废墟,一个月后下雨的深秋,他和师叔烧掉了一宇仓库。再一个月后发生西安事变的时候,他偷走了狂妄日本人的武士刀。冬至的时候,他发现了东娘,腊八那一天他对巧红告白了他的身世。过完年,春分日,他借着还刀废了日本人的手臂。然后五月节,端午节上,师叔在屋顶中了枪。
为什么要将发生的时间写得这么样的精确?因为张北海的重点不只在写情节,更在利用这些情节写老北平的四季,每个季节都有它相应的景色、节气、仪式,还有相应的活动与实物。所以李天然回到中国为师父报仇的故事,非得刚刚好花上一年的时间不可。如此《侠隐》在叙事的过程当中,就顺便给了我们老北平的四季实录。
借着《侠隐》,张北海也写了最后的武侠小说,当然不是说《侠隐》之后,就没有人可以再写武侠小说,而是张北海探索了武侠小说成立的条件,明确地主张随着老北平的消失,武侠这回事也就没有了可以着落的时代背景。现代科技迫使武功无效,而现代社会的生活组构,又使得江湖跟武林无法在现实之外存在,侠也就非隐不可,不会在之后的时空出现了。
极有意思的是,就在张北海写《侠隐》的几乎同时,张大春也在写他自己的最后的武侠小说《城邦暴力团》。两个人并没有商量讨论,虽然他们两个人认识多年,可是他们都选择了用武侠小说来探索武侠如何结束。
《城邦暴力团》把武侠写到80年代的台湾,也就是将武侠小说的时间终结的这个点设得比《侠隐》晚了快要半个世纪。从一个角度来看,张大春也就提出了一种《侠隐》之后武侠如何可能的观念,冥冥当中回应了张北海的挑战。
《城邦暴力团》是一部大小说,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对读《侠隐》和《城邦暴力团》。将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再另外为大家解读《城邦暴力团》。
对隐侠来说,武功还有什么用处?
抵挡不了枪子弹的武功,对于最后即将隐去的侠来说,还有什么用处呢?在《侠隐》小说当中,李天然的武功最后都用在对付日本人了,也就是说至少有着回光返照的民族尊严的作用。一直到武侠彻底消失之前,中国人的武功始终没有让日本人追上。
另外一项武功更普遍的用处,是让李天然动不动就跳上屋顶,不受平面空间的限制,在老北平里爱去哪就去哪。王德威说这本小说里的人物特别喜欢穿街走巷,而且他们常常不是真的穿、真的走,而是跳、飞、跃,从不同的角度看这座即将消失的老北平城。
那样跃着、飞着、跳着,从这个屋顶轻松到那个屋顶,从这个院落容易进入到那个院落,已经不是李天然了,而是借着记忆和梦回到老北平,从记忆和梦的高度来俯瞰老北平的张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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