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红楼梦》的现代性。那为什么《红楼梦》（这本）差不多快三百年以前的书，我们现在看呢，可以看出这么多的意义出来，看出这么多的玄机？

我说这是天书，它是我们中国文化的百科全书。《红楼梦》是集我们中国文化、中国文学大成的一本书。从诗词歌赋、唐诗宋词、元曲、然后明清传奇、然后传统小说，这个大传统下来，我想《红楼梦》它是（对）乾隆时代、18世纪的一个总结。所以我觉得《红楼梦》不光是一本文学（方面）了不起的著作，它也是我们中国文化的一个结晶。从我们的哲学思想方面，从我们的历史、文化、社会各方面来看，我觉得这本书都可以给我们提供很多种看法。

我觉得《红楼梦》它虽然是成书于18世纪，可是它远远超过它的时代的。所以一方面它是集我们中国文学、中国传文化传统之大成；又一方面，它推陈出新。可以说是它一方面继承了传统，一方面又是开了新的一个视野。无论是从文学方面、从各方面来说，它都可以说完全是一种创新的。我觉得我们的文学史，对于《红楼梦》的定位，不是很准确。尤其是把它放在旧小说、章回小说、传统小说，我想好像都不是很正确。其实《红楼梦》在18世纪出现，可以说是空前，会不会绝后很难讲，但是绝对是空前的。我们现代文学史写的说，现代小说都是从鲁迅开始的。其实我觉得这不一定对。其实我们现代小说从《红楼梦》开始。

《红楼梦》其实它的很多在小说方面的艺术，小说方面的技巧，其实它是超越它的时代的。我们现在20世纪、21世纪，很多所谓的现代小说（的）很多技巧，其实在《红楼梦》（里）你去寻找它，老早已经在运用了。所以我觉得我们中国的现代小说，如果它有现代精神的话，我觉得应该从《红楼梦》就开始了。

现代的西方小说，现在也议论纷纷，到底是从哪一本开始。有的人说，好像是法国小说，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那本小说开始。因为它有非常完整的心理刻画。那是第一本向内的（作品），完全是讲人类心理方面，讲女主角艾玛的心理活动，讲得非常好。有的人往前更推，说是西班牙的塞万提斯（Cervantes）的《唐吉坷德先生传》（《唐吉坷德》），所以也有很多争论。（按照）我的看法说，其实《红楼梦》它有很多现代的小说里边已经在运用的东西。大概（作者）也是无意识间地，他已经在运用了。

那我们讲第一，它运用象征，我们英文讲是“symbolism”。《红楼梦》最有名的英译者是大卫·霍克斯（David Hawkes），那个英国人译这个译得非常好，前八十回是他译的，他就有一篇很重要的论文，他就说《红楼梦》其实是一个象征主义小说（symbolist novel），就是说它是一个象征主义的小说。没错，在某方面来说，从它的名字《石头记》《红楼梦》开始，从它的从神话（隐喻）开始，它的确是个寓言，它的确是寓言式的（allegory）。

当然了，我们讲的象征主义，如果从西方的文学来说，它是文学、艺术上的一种运动。在诗歌方面，在法国19世纪，波德莱尔、兰波（Rimbaud）那些诗人，他们在十九世纪末的时候（掀起）的一种文学运动。那后来到了20世纪很多小说，我们也可以说是属于这个（象征主义），像很有名的卡夫卡，詹姆斯·乔伊斯，他很有名的一本叫《尤利西斯》（Ulysses），其实有很多象征主义的小说，象征主义的诗。

其实讲起来，我们中国老早，我们的诗里面好多都是象征。那么我们说《诗经》第一首我们就讲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关关雎鸠”，讲两只鸟，春天的时候鸟在唱和，鸟的方面动情这种场合，就影射到两个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女之间相悦之情，是吧？从鸟的这种（场合）来象征到人。所谓“赋比兴”，我们的“兴”是什么？很多都是用象征式的。讲得简单一点，就是意在言外。那么从这个观点来说，《红楼梦》是一本象征主义的小说。

这本书我觉得比较难懂的地方（是），我觉得它是二元结构的：一方面它在上一层是寓言式的，神话、寓言、象征，这些东西的。下面第二层是写实的，写18世纪一个贵族家庭的林林总总，非常细微的这种写实主义。因为它写实这一部分太成功了，那我们心里真的有王熙凤、贾琏，这些人（都）非常细致、鲜活。所以我们常常忘了，不去挖掘——其实这本书有好多的密码，有好多的所谓的隐喻（metaphor），好多那种象征（symbols），那些东西是一层一层的。

还有，它有很多诗词，很多戏曲，每一出戏它背后有好长的历史和象征的东西。大家可能都记得元妃省亲，元妃点了四出戏：《长生殿》《牡丹亭》《邯郸记》，还有《一捧雪》。看起来表面上是元妃点了四出戏，（其实）每一出戏都在讲贾家的命运，他们个人的命运。

所以《红楼梦》这本书，它比较难弄的就是他有翻不尽的密码。一出戏的背后又有很多意义在里头，一个名字背后它也有很多意义在后面。我今天只是举 出几项来，其实要真的讲的话，恐怕讲不完，一堂讲不完，要讲很多堂。

那么我们看一下，看几个名字就知道了——《石头记》，《红楼梦》有好几个名字，第一个名字是《石头记》。当然它讲的是石头，这是很重要的一个象征，或者说就是讲玉。我们一开始，我就把象征主义跟寓言跟神话合在一起了。

大家都记得《红楼梦》一开章就是一个寓言，讲的什么？女娲炼石补天。那个时代，女娲是神，而且是创世纪造人的神。那么她下面有两个男神，一个是共工，一个祝融，一个火，一个水，打起来了，后来共工就撞了不周山，不就把天撞塌了吗？那么女娲要来救这个世界，就炼石补天，这个是我们中国古老的神话。

曹雪芹就用了这个神话开始。那么（女娲）石头补天，炼了36501块石头，采石来补天，那么补天的时候用了36500块，剩下那一块没用，那一块就放在那一个山脚下面。后来这个石头就变成了晶莹的一块玉。最后这块石头就下凡了，下凡去经过红尘了。它在红尘里边，这块石头是谁？贾宝玉，对不对？通灵宝（玉）就是贾宝玉。那么，这块石头他本来自怨自艾，说是没有用到它去补天，其实它到了人间来，更大的一个责任是什么？补“情天”。这个多情的人要补所有被情伤害的人（的情天），他的使命在大观园里边。

所以贾宝玉生下来嘴巴含块玉。这个玉在这个里边象征了很多意义，但是最重要的我想他是讲的，玉是我们的性灵，一种本性，一种灵性。那我们每个人生下来，我们都是好像一块玉一样，都是一块灵玉，慢慢地在红尘里面被污染了，失去了我们的灵性了，贾宝玉那块玉后来不是被污染了吗？他就生病了嘛，后来那个和尚来了，弄干净了，他才恢复过来，最后他的玉丢掉了，变成一个空壳了，失去了性灵了。这也是象征性的（symbolicly），就是这个象征性的，我们人都有一个本性，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块玉的样子。

所以这本书不能表面看的，不能（只看）字面的（literal），你把它看得像普通写实小说，就把它看薄掉了。它的文化的含义很厚重，尤其他又是我们中国的儒释道三家，有这三家的哲学在后面，而且它常常是用象征的人物、象征的东西来表示的。所以你看（到）了一个人（物），他写人物，不错，他是非常实实在在的一个人，可是在这个人，他的背后又有很多的意义在后面，他不光是一个人物而已。

还有两个象征人物也蛮重要的，我提一提，甄士隐跟贾雨村。甄士隐是什么人？他是苏州一个小康之家的，员外这样的一个人。本来他也有个很好的家境，他有太太封氏，还有一个女儿，女儿叫英莲或者是香菱，那个也很有意思，也有很多意义的。也就是我们很平常的，我们普通一般人有这么个小康之家，有这么一个很幸福的家庭，一下子火烧了，一下子女儿也不见了，这个对人的命运很那个的。后来他就听一个跛脚的道人，唱了这个《好了歌》：

他一听，他说我只听到“好了”两个字。那个道人就说，“好了”不错，“好”就是“了”，“了”就是“好”。他说，你“不了”就“不好”，你要“好”就要“了”。所以“好了、好了”就是《好了歌》。

这个完全是道家的，道家的智慧很点醒你，在红尘里面都迷迷蒙蒙的。所以他听了以后就出家了。所以甄士隐，（就是）“真事隐去”，《红楼梦》讲的是真的事情隐藏在里边去了。甄士隐就变成了我们讲的道家，他就是一开始的时候，我讲了么，他们是两个佛、道（与）世俗，或者是出世跟入世之争。

另外贾雨村，这个人呢，是个书生，潦倒书生，后来他中举了，当官了，后来几起几落，又丢官了，丢官后他又起来了。这个代表我们一般的俗人。我们的一生大概也就是像贾雨村这样子起起落落，到最后一开头，一道、一儒，他们两个人接头，也就是我们这部书的开始。一开始就告诉你，他们不光是两个故事，不光是两个真的人，他们也代表了后面的意义，一个是代表了道家，一个是代表了世俗的儒家。到最后一百二十回了，这两个一道、一俗又碰面了。

你看整个《红楼梦》翻翻覆覆多少人，有的出家了，有的成道了，有的留下来，有的经过多多少少人生的世俗的起伏，到了最后这两个人又合在一起了，两个人有了一番对话。甄士隐，当然他那时候很想点醒贾雨村，点了几次，到最后点他一下。贾雨村在“急流津觉迷渡”，这个也是很有禅意的这种话，他在那里睡着了，还没醒，就是永远不会醒悟。

我想《红楼梦》它伟大的地方在这个地方，它没有说出家就好了，大家应该出家；它也没有说儒家也好，功名也好，它给你看，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子，有的人会醒悟了，有的人永远不醒，有的人追求功名，有的人就这个样子，这就是真正的人生。所以他是从最高的（层次）来看芸芸众生，所以到最后的时候你看《红楼梦》它有非常非常严谨的结构（structure），它有小说的这个结构，开始的时候就是他们两个人，最后又是这一对。所以它前前后后是一个寓言的架构，中间就是有很多事情，但是前后是寓言的架构。这两个寓言架构也就是儒跟佛、道之间的对话，一种辩论（debate），人生是哪一种。

另外一个象征很重要的，我们说《石头记》，石头下凡历劫，然后成道。《红楼梦》，我想在书里头这个“红”字很重要。“红”字在我们中国来讲也是讲红尘对不对？我们讲结婚啊喜宴啊都是红色。佛家讲的呢，尤其是密宗，他们在讲的红色，也讲的人的感情。那人的那个情、情色都有这个意思。

在我们这个中国的文化传统里面的红色非常重要，那红色有很多的象征性，可是在西方不一定。大卫·霍克斯那个大翻译家，他不喜欢红，要命了，是吧？他把“怡红院”翻译成“怡绿院”，“House of green delights”。他觉得红色在西方很恐怖很不好。可能的，他就讲那个红色恐怖，红色血呀什么东西，红色很不好。很不好也不行啊，他翻的是中国小说，“怡红院”变成“怡绿院”了吧，他这“怡绿院”不对的，他还好没有（用绿色）翻译《红楼梦》，怎么办呢？要不然的话是“Dream Of Green chamber”？那还像话吗？“绿楼梦”。我说“绿楼梦”就不对了。所以我想每个文化有他自己的象征（symbol），自己的含义。

我们红色的讲了，很要紧，从一开始的神话里边，贾宝玉的前身是什么？赤霞宫，别忘了红（色）的，赤霞宫的神鹰侍者。那个林黛玉前生是什么？绛珠仙草，绛珠也是酱红色。所以他们俩的仙缘、他们的爱情是在红色的这个氛围里边。

所以那个贾宝玉当然多情嘛。他在周岁的时候，中国人喜欢抓阄，摆了好多东西，他父亲希望他抓一个笔啊，抓一个纸啊，抓个砚台最好，也摆了胭脂、水粉，他什么不抓，他抓了胭脂，他爸爸说他一定是个色鬼，就不喜欢他。他还喜欢吃女孩子的唇膏，这个男孩子很奇怪，他喜欢红。所以他住的地方叫怡红院，里面种的都是海棠，海棠是红花，所以他叫怡红公子。所以他都是跟红有关。

他最后穿个大红袍走的。这个红字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很重、很重的负担。因为他的这个情，他这个人就是一个情字。这首歌有意思，大家很多人都听过了吧？《红豆词》，可能年轻的同学没有听过，这个《红豆词》原来是贾宝玉写的，而且他写的什么？他写的那个occasion（场景）是什么？冯紫英，一个公子哥请客，把蒋玉菡啊，还有梨香院的妓女啊，还有薛蟠都请去了，他们唱歌、唱词，贾宝玉无意中就唱出这首《红豆词》出来。讲的是什么？讲的是黛玉，（他）的心中不放的，就是那个（情）。你看看他讲的这个，“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相思血泪”是什么？ 林黛玉嘛，林黛玉整天哭，她要哭啊，她不哭不行。她要把这个泪，要哭够那个泪，还够那个情债，你看：

在讲那些止不住的情，就像绿水、就像遮不住的青山，就是讲的就是林黛玉。讲林黛玉伤春悲秋，林黛玉的画像（portrait）。他讲的尤其是“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本来我有一点被王维那首诗误导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颉，此物最相思。”对不对？我以为是讲那个，后来奚淞提醒我，不是啊，那个红豆就是绛珠。我想想也对，绛珠仙草，那绛珠就是一颗红豆，一颗红珠，讲的就是黛玉。所以你看他恋恋不忘的还是那颗红色的红豆。

宝玉出家的时候，贾政送贾母跟黛玉的灵柩回到南方，后来有一天在小镇上，停下来一（艘）船。“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星星毡的斗篷，”这时候更高一层。这个时候这块石头下来是要 补情天的嘛，所以他最后走的时候 ，他身上背的那个红色是背的所有为情所伤，情伤而走。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里面讲那个李后主有几句话，“真所谓以血书则也……（后主李煜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我觉得这句话讲的这个时候的宝玉最合适。这本书，有人说它讲的是佛陀前传，他是讲的悉达多太子大出离，最后因为看穿了人间的生老病死苦，他就成佛，要去解救人世间的痛苦；基督耶稣也是，我想他最后死的时候，他背那个十字架，替人类背这个十字架而走，宝玉的红色袈裟就等于那个十字架。他背着情的十字架而走的，他背着所有他经过的那些人的情伤，他背着它、他担负了它。他红色的斗篷，就象征着情的十字架。

很多人就说，宝玉这好像是逃禅、逃掉了，不是的。我想他不是在逃避，他是在替世间的情伤，（被）情所伤的人，这样子（去）担负。所以宝玉这个人物有他特别的意义在这个地方。

这讲那些象征的，我用一个是《石头记》，一个是《红楼梦》，这两个书名来诠释。这本书里边很多象征（symbol），其实这本书讲不完，是很多码（code），很多密码（secret code），很多隐喻（metaphor）。所以这本书大家看的时候，我想第一遍，把故事看完，我想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慢慢的再去挖掘背后的意义，这才有意思，容易有兴趣，再往再走。我说这本书是天下第一书。它这个的确写的好，而且他的这个象征性的架构（symbolic structure）还是很完满的，他好早已经策划过的，他不是随随便便这么写的。他就用“红”字，也不是那么随随便便用的，他那个“玉”字也不是随随便便给人家（取）名字的。所以这个人的思维非常缜密，你看到（好像）随便讲一句话，不是，它的背后还有很多含义的，我想这本书有意思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