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严飞,来自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欢迎你收听这档关于阶层固化与流动的无限书单节目。
我们经常在生活中听到“阶层”这个词,讨论和它有关的各种话题,不知道你们对它的理解是什么?我先给大家分享一个故事。
100美元赛跑:出生在“终点线”上的人生
2017年的时候,有一个叫做“100美元赛跑”的视频在全世界获得了超过5000万的点击。视频里让100位少年排成一行赛跑,获胜者将会获得100美元的奖励。在比赛之前,裁判会问几道问题让大家回答,回答“是”的可以向前迈出两步;回答“否”的,就留在原地。这些少年会逐一被询问,如果他们接受私立教育,就向前迈出两步;如果他们不缺钱,就向前迈出两步,依此类推。在裁判抛出大约10次这样的问题之后,赛跑还没开始,最前面的领先者已经诞生了,主要是白人男学生,而更多的黑人和少数族裔的学生依旧停留在起跑线上。等比赛的枪声响起,即使后面的孩子拼尽力气,也无法追上排在他们前面的学生。
这个视频生动地说明了继承下来的财富、特权,或者说天生自带的光环如何在生活中带来不公平的优势。我们从中可以看到,阶层固化怎样发生在一个少年身上,领先者所获得的所有优势都和他们的资质、能力、个人选择或决定无关,而有些人还没有出发就已经输在了人生起跑线上。
阶层的不同,注定了个人的起步不同。有人天生在罗马,也有人一辈子都走在寻找罗马的路上,有人一辈子努力,好不容易触摸到的天花板可能是别人每天习以为常,脚踩着的地板……2019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韩国电影《寄生虫》就讲述了这样一个天花板与地板的故事,电影里有不少赤裸裸地表述贫富差距的台词,比如,“有钱人家的小孩连衣服都没有褶皱,钱就是熨斗,把一切都烫平了,所有褶皱都被烫得平平的”、“过得好的人,更容易成为好人”。导演借助不同角色,一针见血又残酷地描写了阶层固化所带来的问题。
《寄生虫》海报
在今天的中国,我们也对于阶层固化,以及它所带来的问题越来越敏锐,也越来越焦虑,担忧自己是不是不能获得更好的生活,自己的下一代是不是否有机会向上流动?阶层研究是整个社会学领域里面一个非常重要的分支,我们看到在过去二十年时间里,伴随着城市化的进程,中国社会结构从“倒丁字形”逐渐演变成了今天的“土字型”结构。我们每隔十年,都会有一次全国性的人口普查。社会学家们就会利用人口普查数据,对中国的社会人口结构进行画像。2000年第5次人口普查的数据显示出,中国绝大多数的人口,依旧停留在社会的下层,从事着农业劳作;整个社会结构,就好像甲乙丙丁的丁字倒过来写,社会的中产数量极少。到了2010年第6次人口普查的数据公布后,整个社会结构已经转变成了土木的土字,也就是原本社会下层的很多人口,经过十年的奋斗,已经升档为社会的中产阶层。我们相信,等2020年第7次人口普查的数据出来后,我们可以预见土字型结构的上面一道横线会拉长,也就是社会中产群体的数量会继续增加。
“倒丁字型”和“土字型”社会结构
一个健康的社会结构,应该是类似于橄榄形状的社会结构。橄榄我们大家都吃过,两头小,中间肚子大。橄榄形状的社会结构,就意味着这个社会中占据两头的最富有阶层和最贫困阶层的数量都很少,而占据肚子部分的中间阶层数量最为庞大,也最有可能舒缓因为极度的贫富差距而导致的阶层对立情绪。而目前我们离这种理想的社会结构尚有不少距离,就是因为我们的中间阶层的绝对数量还远远不够。
知识真的可以改变命运吗?
哪些因素主导着中国的阶层流动和固化呢?在学术界,多数学者都认同,教育是划分社会阶层结构的重要依据和手段。例如,法国思想家布迪厄在《国家精英:名牌大学与群体精神》(The State Nobility: Elite Schools in the Field of Power)一书中就曾强调,“教育机构被资本和权力划分为一个个场域……学习能力与文化资本、社会资本正相关”;美国公立学校之父贺拉斯·曼恩(Horace Mann)也曾提出过,“教育超越人类其他任何方法,是人类环境伟大的平衡器,即社会机制的平衡之轮”的经典论述。
从在校教育来看,精英高校又是上层社会的缩影。
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社会学教授兰德尔·柯林斯在《文凭社会》(The Credential Society)中就曾指出,学校不是独立于权力和阶级而存在的桃花源,也不是纯粹为追求知识和真理而存在的象牙塔。如果忽视了教育系统中的文化生产过程与权力关系,就无法意识到它完全可能成为既得利益者维系特权和掩盖社会不平等的工具。即使是最基本的学业学习也存在着隐形的机制和人际关系,以及大学生活中种种隐晦的运作规则,无疑给对此类隐性文化机制缺乏经验的寒门子弟带来冲击。寒门子弟进入大学不久就会发现,来自城市中产家庭的同学们不仅气质过人、穿着得体、社交熟练,而且在学习成绩上也胜过自己。
《出身:不平等的选拔与精英的自我复制》(Pedigree: How Elite Students Get Elite Jobs)一书的作者劳拉·里韦拉(Lauren A. Rivera)就揭露了名企选拔精英的逻辑,看似公平的竞争实际上建构了不平等的选拔,成为精英自我复制的助推,以及构成寒门子弟向上流动的壁垒。在今天的中国,这种情况也日益普遍,顶尖企业的招聘官更看重契合、驱动力等主观因素,本质上是在挑选与自己和客户更加合得来的“同类人”。
以清北为例,两所学校作为精英教育的典型代表,在文化资本等领域的区分表现格外明显。如果我们将学生分为中产及以上、寒门子弟两大类,以清华大学2020年本科新生的录取比例来看,中产及以上构成了学生生源的大多数,来自农村寒门子弟的学生占比是20.2%,而这已经是近年来清华新生来自农村地区者比例最高的一年。暂且抛开录取本身的公平,重点投向本科培养的四年及毕业之后的取向,也不难察觉其中隔着一条隐形的鸿沟。
20年前,当我还是一名复旦大学社会学系的大学生时,在一次暑期实践中,跟着我当时的研究生学长去到复旦往北的江湾镇的城中村进行社会调研。城中村里有好几所打工子弟学校,里面的学生都是外地来沪打工子弟、他们小小年纪跟着父母来到繁华、陌生的大上海,父母谋生,他们求学,打工子弟的学校位于上海杨浦区江湾镇,教室简陋,只是几间低矮的平房,老师没有资格证,户籍在一定意义上,进行了阶层的划分,也造成了城乡之间教育的不平等。去年冬天的时候,我在看理想上线过一档节目叫
《身边的陌生人:社会学家的10次追问》,在里面我深度访谈了十位在城市中无根漂泊的外来务工者,近距离观察了他们的生活困境,而他们的孩子,20年后,绝大部分依旧在城郊的打工子弟学校上学。20年里,他们的命运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在上到好的大学之前,必须要上一所好的中学,如果要上好的中学就必须要上一所好的小学。为了上好的大学、中学,每个家长都不择手段,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最好的学校,接受更加优质的教育——这样的教育焦虑时时困扰着大量城市中产阶层,他们开始进行激烈的博弈,不断通过教育的内卷,为孩子争取到更好的教育资源,这背后的潜台词是,期待孩子有一天能够功成名就,获得一份人人艳羡的好工作,实现个人甚或是整个家族的财富、资源累积,有机会实现阶层的向上流动。说到这里,我们发现,当以社会学的眼光去看待一些社会现象时,好像一切都变得赤裸裸了起来,某种意义上,我一直很感谢社会学对我的帮助,为我拨开思维的迷雾,学着站在一个更广阔的角度来看待日常,思考问题。
当然,尽管教育是社会阶层划分中最为重要的手段,但并不是唯一的手段。其他一些因素,譬如社会的巨大变迁、战争、革命等因素,都会在极短的周期里改变社会结构。
社会学之于我的意义便是如此,这也是我做这档无限书单节目的初衷,和大家一起阅读一些社会学经典书籍,理解我们今天这个社会中出现种种问题背后的本质是什么。这次我挑选的都是欧美学者的有关社会不平等、阶层固化的著作,比如《回归故里》这本书里告诉我们的出生决定了阶层的命运,而《下沉年代》这本书则带着我们看到一个宏观的社会转型、时代变迁,如何对于个体的阶层起伏、沉沦带来的冲击。之所以这十本都选择海外的作品,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美国、法国等发达国家暴露出阶层固化和流动所带来的社会问题,而我们今天所遇到的种种,在美国、欧洲其实早已上演过相似的故事。
尽管所有十本书中讲述的都是欧洲、美国的社会场景,但在解读书的时候,我也会聊到中国的一些具体案例以及我自己个人所接触到真实故事和大家一起来分享。也希望大家能在收听节目后,留言告诉我你们的读书心得,你们的故事。
《社会学的想象力》是美国社会学家赖特·米尔斯的经典著作。社会学想象力可概括为“共情”,即一种超然的心智品质,视角转换能力与发散思维能力,它赋予人们实现“共情”的可能性,促发人们在思考问题时实现空间与时间的转移。社会学想象力的价值则体现为一种深刻的“洞察”,要想对社会结构有敏锐的把握,清晰的认知与深刻的理解,就需要在复杂环境中捕捉不同群体、不同阶层的密切联系,而这种能力的实现,正是社会学想象力的价值。
无数的远方,无数的人们,与我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