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欢迎收听“昭和歌谣:二战后的日本流行音乐”的第二十集,我是李如一。
在上一集末尾,我说1980年代的日本流行音乐的一个最大区别在于色气的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绽放的纯情偶像时代。从节目一开始我们就沿用了近田春夫的定义,把昭和歌谣曲和色气或者说官能性绑定在一起理解。(这当然不是唯一的理解方式,但却是这套节目考察昭和歌谣的角度。)80年代是昭和时代的最后九年,同时也是日本战后在经济上的第二次辉煌(第一次是1960年代)。我想对于中华圈的人而言,如果我们谈到日本时想到的是富裕和繁华,那指的很大程度上就是1980年代的日本。但是,从流行音乐的角度而言,我认为1980年代的日本流行音乐已经呈现出强弩之末,或者说火焰快要燃尽的状态。这其实相当符合Jacques Attali的理论,即我们总是能从声音中预知未来。
什么是燃尽的状态?或者说,什么是燃烧中的状态?我们来听两个例子:
[播放“左投手”]
这是Pink Lady的“左投手”(Southpaw)。下面听第二个例子:
[播放“一起来唱Mersey Beat”]
这是竹内玛丽亚的“一起来唱Mersey Beat”(マージービートで唄わせて),1984年的《Variety》专辑里的作品。上面的“左投手”则是1978年的作品。竹内玛丽亚那首,可能有朋友会听过林志美翻唱的粤语版“相识过亦朋友”。
竹内玛丽亚《Variety》专辑封面
这两首歌,我觉得很能代表80年代前和后的差别。当然不是说80前的歌都是那么快,80后都是那么慢(尽管竹内玛丽亚确实少有特别快的歌),而是一种或许可以简单称作紧张感和清新感的对比。
在60和70年代的昭和时期,无论音乐的风格如何变化,大体都有一种紧张、紧凑、甚至是癫狂感。这不只是说音乐内容本身。例如我们之前讲过的Group Sounds,在两年多的时间内,可以出现那么多受到披头士和The Ventures感召的乐队,这种“一窝风”式的潮流就是一种癫狂。当然,时代本身也是癫狂的——两次反安保斗争,还有60、70年代各种由工会等组织发动的左派斗争,这些基本都失败了。然后我们在第十七集提到过,松任谷由实被媒体描述为“代表着中产阶级的声音”。关于中产阶级的特点,人们有过很多说法,当然,最基本的是从收入的角度来区分,另外比如说有参政意识。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的就是,中产阶级和消费主义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1980年代,日本在政治上并不是说波澜不惊的。例如整个1980年代有很多日本政治家试图淡化二战时日本的侵略历史,他们的每一次发言都引起韩国、中国等被侵略国家的抗议,说这些话的人也往往被迫下台。另外,比如“过劳死”这个概念在1980年代已经存在,当时政府也面对处理赔偿的问题。但是,从日本人的角度看,1980年代是一个消费主义盛行的年代,很多中国人在过去十年里做的事情,正是日本人在1980年代做的事情,例如每天找高级的或是新奇的餐厅吃饭(另一方面也不断出现这样的餐厅来满足她们)、出国旅游变得逐渐频繁、在时尚方面的消费增多等等。如果看过村上春树的《舞舞舞》,那里面有一个叫五反田的角色,就是这类生活方式的典型代表。
在这样的时代,日本的流行音乐也发生了变化。之前的紧张感对应的是战后日本人(有时叫团块世代)的拼搏和隐忍精神(“柔”、根性),到了80年代,或许是之前20年太多的抗争运动纷纷失败(包括三里塚和成田机场),或许是经济发展之后,新一代的日本人在富裕环境中长大,失去了斗争的必要性——这并不是我们在这个节目里能够讨论的。但是,这些变化明显地反映在了音乐上,比如我们上面听的竹内玛丽亚的歌。而竹内玛丽亚,就是如今被称为“City Pop”的音乐的代表人物之一。
竹内玛丽亚《Sweetest Music》单曲封面
City Pop是过去几年突然热起来的概念,有不少西方甚至特地跑到日本去找这些唱片,甚至是某一张唱片。这令一些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感到错愕。这里我们要再次提示,对过去的音乐进行重新评价是很正常的现象,这种评价和当年实时听这些音乐的人有所不同,令她们感到莫名其妙,也是毫不奇怪的,这也并不代表实际经历了那个年代的人的话就更有权威性。艺术史和历史一样,是一种叙事。
City Pop事实上就是脱胎于1970年代的“新音乐”。在我个人看来,City Pop应该主要属于80年代,但是70年代的很多音乐人也会被归为此类。一些主要的名字包括山下达郎(竹内玛丽亚的丈夫)、竹内玛丽亚、吉田美奈子、松任谷由实、佐藤博、杉真理…… 我不想列举过多的名字,不过可以说,基本上70、80年代的那些写爱情题材、城市题材、城市人内心题材、编曲上沿袭了1970年代“新音乐”的,如今都被称作City Pop了。(但YMO不是)
大泷詠一也经常被归为City Pop的最重要人物之一,不过在我看来他和这个类别里的其他人都很不一样,也是超越了City Pop的一个人。但是他最有名的专辑,1981年的《悠长假期》(A Long Vacation)在风格上无疑是符合City Pop的定义的:洗练、明快、主题和消费主义直接相关——虽然可能并非本意、编曲上有“折衷主义”特点。
我们来听一下其中的一首“恋爱中的凯伦”(恋するカレン):
[播放“恋爱中的凯伦”]
大泷詠一曾经说过,《悠长假期》是他把1950和60年代美国流行音乐黄金年代的各种语法集合在一起做出来的,按他的用词就是对这些语法进行“确认”。可以说,最好的一些City Pop作品都有这个特点,这也是上面说的“编曲折衷主义”的意思。
比如,我们来听听竹内玛丽亚的这首“再来一次”(もう一度):
[播放“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和上面的“一起来唱Mersey Beat”一样出自1984年的《Variety》专辑,她最有名的一张。这张专辑的所有编曲都是出自山下达郎之手,我一直认为山下作为编曲家的贡献远远大于歌手和作曲家。这里我们可以听到合唱的用法是直接来自1960年代美国流行乐(比如海滩男孩)。另外很有意思的是专辑里的第三首“我们结婚吧”(本気でオンリーユー,Let's Get Married):
[播放“我们结婚吧”]
有趣的点是什么?是印度的西塔琴。山下达郎在这里把西塔琴用的已经和印度毫无关系了。这,是日本人的优点,是美国人真正应该向日本人学习的地方。没有人可以垄断自己文化的解释权。
消费主义盛行的年代有什么特点?我想最大的特点就是资本主义给我们的一种承诺:妳所有的欲望都可以通过“生产-消费”的循环机制来满足。在这样的理解下,City Pop在编曲上的折衷主义,那种对二战后不仅是日本、而是全球各地流行音乐的精彩元素信手拈来的态度和能力,事实上就是一种作曲上的消费主义。
但是资本主义的这种承诺,我们现在知道,是有代价的。是什么?有人说是“真实”,举个例子,我自己是这样或许很多人也是:我只认识做成食物的鱼生,但活的金枪鱼长什么样我是不知道的。同理,虽然我认为没有人可以垄断自己文化的解释权,但这是对于生活在那种文化里的原生民众而言。从使用这些文化元素的人的角度,我们应该去问:合唱在1960年代为什么会那么用?西塔琴在印度是怎么用的?那些声音出现在那些年代,或许是有技术上的、社会上的、政治上的理由,它们是什么?去问这些问题,就是去水族馆看金枪鱼的样子,我不只要会欣赏金枪鱼刺身,还要知道它长什么样,是怎么被捉回来、怎么被做成刺身的。
但是在整个昭和歌谣历史里,日本的音乐家是不太问这些问题的。1980年代,这种现象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像竹内玛丽亚那样的歌,有着高度的时代错位感:在1980年代的远东出现了1960、70年代加州的声音。这就是真实的反面。而诡异的是,拯救了这些音乐的也恰恰是日本音乐家对于“真实”的无视。也就是说,你越是想成为某种正宗的风格,你就越是在说谎,因为你本来就不是1960年代的加州人。只有当你根本不在乎学得像不像、地道不地道的时候,才能成为对自己诚实的音乐家。
从这个意义上说,City Pop代表的是消费主义的真实,它忠于那个时代。但是,那个时代渐渐地远离直接经验,官能性被整理和归类得越来越完善,紧张感越来越被从容感代替,这使得古典意义上的“真实”逐渐烟消云散。广义的“色气”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可以在超市货架上以合理价格买到的体验。它们永远不会过火。这就是City Pop给我的感觉。
感谢您收听“昭和歌谣:二战后的日本流行音乐”的第二十集,我是李如一。我们下期见。
相关节目:
点击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