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集要点
1.古希腊的行吟诗人如何演绎史诗
2.《奥德赛》的主题
3.古希腊的两个典型道德原则
文稿
你好,欢迎收听《西方的起源:古希腊经典选读》。今天我们要了解的是荷马的史诗《奥德赛》。
我们在上一讲提到了古希腊人的神明观念。古希腊人相信一种永恒的宇宙秩序,但他们的观念里,这种秩序并不是神创造的,就算是主神宙斯这样一位至高无上的神,他也只是指引人们遵守道德法则(themistes)的导师,他的责任是清洗、监督社会和政治秩序,保持它的清洁,而不是秩序的创造者。
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在今后的阅读中,我们必须要时刻记得古希腊人和神明之间的这种特别的关系,或者说他们的角色定位。在我们接下来要讲的《奥德赛》里,就牵涉到了人和神的关系。
荷马《奥德赛》 外文版
上一讲我们说到,雅典娜聪明伶俐,是宙斯最宠爱的女儿。在《奥德赛》的故事一开始,就是智慧和战争女神雅典娜劝说她的父王宙斯,请他允许参加了特洛伊战争的英雄奥德修斯回到他的家园伊萨卡(Ithaca)。而整部《奥德赛》写的,主要就是奥德修斯在回家路上的坎坷经历和遭遇。
你会读到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比如吃人的怪物、美貌会唱歌的仙女、能把人变成猪的女巫、还有各种海怪和海妖、奥德修斯的地狱之行……
你也会读到种种不一样的人物,比如诡计多端的奥德修斯和他忠贞不渝的妻子、帮助他度过难关的女神雅典娜、还有因为儿子被奥德修斯刺瞎了眼睛而拼命要向他复仇的海神波塞冬……
最后,奥德修斯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回到了家里,并且非常血腥地杀死了所有在他不在的时侯,向他妻子肆无忌惮求婚、侮辱的人。
这些故事听起来是很刺激的、好像也很有趣,但真的要阅读这整部史诗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部史诗一共有12000行,内容上混合了古希腊的历史、神话和传说,很多都是我们并不熟悉的内容,是一部巨型史诗。
那我们今天该怎么去阅读和理解它,它对我们今天又能有什么启发呢?
古希腊的行吟诗人是怎样演绎史诗的?
首先,我们需要知道的是,《奥德赛》创作于公元前8世纪,离我们有差不多3000年那么远。最开始,这样的史诗是用来吟诵和听的,不是用来阅读的。所以它最初的传播靠的不是纸张上的文字,而是行吟诗人(rhapsodes)的口口相传。我们今天已经没有这样的诗人了。
今天人们一般认为,《奥德赛》的作者是一位叫荷马的盲人诗人,但是我们并不知道他是真有其人,还是传说的人物,最初提起荷马这个名字的时候,都已经离他那个时代有好几个世纪了。
这部以荷马为作者的史诗据说是在公元前750年形成的,但是用文字记录下来已经是很久之后了,内容也不知道被变动了多少次。我们今天所用的《奥德赛》英文译本里,最权威的一般是Robert Fagles的译本,也是美国大学比较通用的译本。
前面我们说到,史诗这种题材最开始主要是由行吟诗人来传播的,我们今天翻译成行吟诗人的这个词语rhapsode,它原来也有“缝合”的意思,行吟诗人们总是把已经有的故事、玩笑、段子、神话、传说、歌谣等等揉合成一个看似连贯的叙事。
在吟诵故事的时候,他们会运用现成的程式、诗歌韵律、描述套路、景象描绘、英雄人物写生等等来帮助记忆,而这些吟诵的程式、套路和手法也是希腊听众在口头文化的熏陶下所熟悉的。到了今天,由于书面文化的发展和口头文化的没落,这些曾经帮助诗人和听众沟通共同文化的手段对我们来说已经非常陌生了。
不过,就算有这些帮助记忆的方法,行吟诗人的记忆力还是会震撼我们,我们今天很难想象,盲人荷马怎么做到在头脑里装进一部12000行的长诗。这太惊人了。
而且这还不算,他据说还是另一部长篇史诗《伊利亚特》的作者,我们现在常说的“荷马史诗”指的就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两部史诗。有人精确地计算过,《伊利亚特》有15693行,我们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记不住这么长的史诗,更不用说拿咏唱当工作了。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上海译文出版社
不过,既然荷马把吟诵诗歌故事当作是一种谋生的职业,他当然必须比我们更努力地运用他的记忆力。但是他毕竟是个凡人,不是电脑,那他到底是怎么获得这么惊人的记忆力的呢?这就是著名的“荷马问题”了,我们等下一讲再仔细来说。
当然,对于行吟诗人是怎么传播史诗的,我们其实可以先做一些记忆力之外的假设。比如说在荷马的时代,《伊利亚特》或者《奥德赛》里的很多故事都是那时候的听众所熟悉的,不必每一次都从头讲起,一五一十地讲到结尾,随便挑一段都可以讲得有板有眼,而听众也会听得津津有味。
这就像今天人们听评书或者评弹故事,不光光是听故事,而且会品味说故事时的表演,像《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这样的故事就是这样讲的。不过,评书和评弹故事已经不是荷马时代的口语艺术,而是二次化的口语艺术,也就是有了书面文字之后的口语艺术。它们之间的区别,我们也会放到下一讲里来介绍。
对于《奥德赛》的故事结构,我们也可以做一些设想。评论家们都觉得《奥德赛》讲故事的结构方式非常巧妙,因为它是从一连串事件的中间讲起的,也就是从中间倒叙。但是,这不一定是荷马当年讲故事的方式,因为作为一个行吟诗人,他很难在一个地方住很久,对同一批听众,一天接一天,用倒叙的方式从头到尾完整地讲述他的故事。如果不是完整地讲这个故事,听众是感悟不到从中间开始说故事的巧思和创意的。
我们可以设想,可能是等到有书面文字之后,当有人把《奥德赛》的故事原原本本写下来的时候,它的叙述形式才固定下来,结构才成为这个故事的一个有机部分。
为什么我要花几分钟的时间特别说明古希腊的口语文化呢?这是因为我们今天的世界与荷马的世纪已经至少隔了2800年了,虽然我们对《奥德赛》的很多文学分析可以头头是道,但是如果只是局限在对文本的研究,而脱离了古希腊口语文化的时代背景,那么我们是很难真正理解这部史诗的。
《奥德赛》的主题有哪些?
回到《奥德赛》的阅读上来。前面我们说到,《奥德赛》和《伊利亚特》统称为“荷马史诗”,《伊利亚特》讲的是著名的特洛伊战争,据说发生在公元前1193年至公元前1183年,而《奥德赛》说的是这之后的10年内发生的故事。
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出征的各路英雄好汉都带着他们满满的战利品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只有奥德修斯一直路途不顺,《奥德赛》说的就是他“回家”路上的坎坷经历。
漂流、归途、回家是《奥德赛》的一个主题,这也成为后来的作家,特别是流亡的或者是身在异乡的作家们喜欢的一个文学题材。
古巴裔美国作家德雷克·帕拉西奥 (Derek Palacio)就很喜欢这个题材,他曾经推荐过10本当代的“回家”题材小说,包括美国著名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所罗门之歌》(Song of Solomon),智利亚历杭德罗·桑布拉 (Alejandro Zambra)的中篇小说《回家之路》(Ways of Going Home),以及巴斯克裔美国作家罗伯特·拉克索尔特 (Robert Laxalt)的《甜蜜的应许之地》(Sweet Promised Land)等等。
其实,对很多在外面漂泊多年的人们来说,他们心目中的那个“家”代表的已经不只是熟悉的面孔或者地方,而且是一个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地方。
“回家”是《奥德赛》的独特主题,但是《奥德赛》还和《伊利亚特》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惹神生气。奥德修斯就是因为弄瞎了海神儿子的眼睛,惹得海神非常生气,所以才遭受了这么多的磨难。
“千万别惹神生气”这一点,有点像我们今天的“千万别惹领导生气”。为什么这是大忌呢?因为神掌控着人的命运,神有神力,在神的面前,人太渺小,太无力了,海神虽然不能直接杀死奥德修斯,但是可以在他回家的路上处处设置障碍。这有点像领导给你穿小鞋。
古希腊人信奉多神,在古希腊的多神殿堂里,各种各样的神都握有不一样的神力,神力是一种比我们今天熟悉的权力更没有约束的权力。神明们都有神力,所以可以任性。这已经是够糟糕的了,但更糟糕的是,神明们还有凡人的七情六欲和种种坏脾气,像妒嫉、仇恨、贪心等等。因为他们有神力,所以他们的坏脾气造成的伤害和破坏也就比凡人要大得多。这就像权力越大,所能作的恶就越大一样。
古希腊的两个典型道德原则
古希腊有很多城邦国家,每一个城邦都有它的万神殿。但人们可以供奉自己城邦的万神殿,而不是所有人都得供奉同一个万神殿,这是古希腊宗教的一个特点。但是这些神基本上大家都认识。
在荷马和他的同时代人那里,史诗具有的也是泛希腊的性质,不同城邦的古希腊人都熟悉其中的故事、传说、历史,但评价可能会不太一样。
除此之外,荷马史诗还体现了一种泛希腊的宗教信仰,所包含的道德原则也具有泛希腊的性质。其中有两个道德原则比较典型,一个是人的骄傲(hubris)会招来灾难,另一个则是必须遵守好客之道和宾客友谊。
第一个原则,人的骄傲(hubris),也就是“狂妄自大”,会招来灾难,这一点体现在《奥德赛》里的很多灾祸和磨难的起因都是人的自大和骄傲,这和史诗的性质是分不开的。古希腊史诗是一种英雄史诗,颂扬的是像奥德修斯那样的英雄故事,英雄人物的自大和骄傲自然而然会形成这个主题。
不过,这个主题的意义也并不局限于古希腊,它也是一个具有普遍人文意义的主题,那就是,人因为自大而过度骄傲和骄横,狂妄自大、不可一世、觉得自己是神人,甚至比神还要伟大,这种妄自尊大会给个人和集体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所以必然会受到惩罚。
第二个是必须遵守好客之道和宾客友谊的道德原则。这和古希腊人对神明的尊重有关。在古希腊,人们相信,神总是装扮成陌生人来到人间,如果怠慢陌生人的话,很可能就在无意之中冒犯了神。普通的古希腊人对神都是十分虔敬的,虔诚是他们奉行的美德。同样的道理,欢迎一切陌生的来客原本是一种讨神喜欢的方式,也就变成了一种美德。
这种古老的好客在希腊语里叫xenia(殷勤)。它和我们现在所理解的好客有些不一样,它不仅要求主人慷慨地接待那些远离家乡的客人,而且还要求受到这种接待的客人对主人得表示出最大的善意和感激,也就是说,殷勤是一种双向的义务。除了这些,古老的好客之道还包含了众神之间的娱乐,这也是古典艺术里的流行主题,后来文艺复兴时期有很多描绘众神盛宴的作品,表现了“众神之间的娱乐”。
事实上,古希腊人的好客礼仪在客人和主人之间创建了一种互惠互利的友谊关系。对主人来说,这种友谊可以体现在物质赠与上,比如给客人赠送礼品,提供保护、住所。当然,它也可以是情感性的、非物质的,比如表示友好和关切、提供建议性的帮助。那么反过来,客人则有义务感激主人、尊重和赞扬主人。无论是物质的还是非物质的,这种双向互惠都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礼物关系”。
除了前面提到的凡人之间的好客,好客之道和宾客友谊这样的道德原则,也体现在了神明身上。主神宙斯(Zeus)有时也会被称为“好客的宙斯”(Zeus Xenios),他保护旅客,有对旅行者热情好客的宗教义务。在《奥德赛》里,我们可以看到,履行这一义务的总是好人或者善良的仙女,那些对宾客态度非常无礼的则是妖怪、恶灵或者坏人。
《奥德赛》里是这样写的,奥德修斯一路流浪,在那些待客无道的食人魔、独眼怪物和其他妖怪那里吃了很多苦头,经历了千难万险。但是,在好心的仙女、精灵和善良的人类那里,他又一直是一位被款待的宾客。款待到什么程度呢?欧矶吉岛上的女神卡吕普索甚至对他以身相许,要跟他永远在一起。奥德修斯作为客人,当然也有回报主人的义务,他回报的办法就是给她们讲自己的奇怪故事。这很好理解,谁都爱听故事,尤其是外面世界的故事。不过,他还以一种我们今天看起来不太正常的方式回报那些帮助他的女神们,那就是成为她们的性伴侣。
而另一边,奥德修斯不在家的10年里,他的妻子泊涅罗泊(Penelope)也一直在扮演一个好女主人的角色。很多男性客人到她家里来又吃又喝,还打她的主意,想要娶她为妻。泊涅罗泊就一直用计策敷衍他们,但是她从来不会对他们发火。
我们可以把泊涅罗泊这样的行为和心理看作是一种隐忍和拖延策略。毕竟客人们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而泊涅罗泊是力量较弱的女子,儿子又还没有成人,所以没办法反抗他们在她家里胡作非为。但是古希腊好客的习俗,恐怕也是泊涅罗泊不得不忍耐那些坏客人的一个重要原因。
好在最后,那些骚扰她的坏客人因为不守宾客之道,惹怒了神明,所以被奥德修斯用弓箭和刀剑杀死,这是他们应该受到的惩罚。
不过,《奥德赛》最后那个血肉横飞的厮杀场面毕竟太过于残忍和血腥,就在这个时候,雅典娜阻止了奥德修斯和他儿子继续杀戮,原文是这样写的:
奥德修斯和勇敢的儿子冲进敌人前列,
挥动佩剑和两头尖锐的长枪砍刺。
他们本会把敌人杀尽,无人能归返,
若不是伟大的宙斯的女儿雅典娜不应允,
大声呼喊,把所有作战的人们拦住,
“伊塔卡人啊,赶快停止残酷的战斗,
不要再白白流血,双方快停止杀戮。”
也许在神的眼里,那些坏宾客虽然行为不当,但罪不至死,所以不应该赶尽杀绝。
那么说到这里,其实《奥德赛》的大致故事已经比较清楚了。下一讲,我们先来谈谈前面提到的“荷马问题”和一些与口语文学有关的问题,这是我们理解《奥德赛》的重要背景。我们下期再会。